知网因滥用市场支配地位被罚万! 消息传来,上至院士博导,下到大一新生,但凡跟“学术”二字打交道的,无不欢欣鼓舞。 放眼改革开放以来的学术史,除了年知网成立外,恐怕找不到第二件让整个学术界如此“共襄盛举”的事儿了。 市场监督总局发布消息 很多没接触过学术的人,面对如此局面可能会和前博士翟天临发出同样的疑问—— 知网是什么东西啊? 前博士翟天临 以及,它到底做错了什么事?怎么这么招人恨?我平时见都没见过,听也很少听说,它怎么就具有市场支配地位搞垄断了? 那么今天,我们就来深扒知网前世今生,看看它是如何从成立之初的学术大救星,一步步变成如今的学术绊脚石。 一、知网的前世 在知网诞生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国学者搞学术主要靠泡图书馆。 本硕博,自己泡图书馆,海量阅读文献,把需要摘录的内容抄到小索引卡上,供写论文的时候参考引用。 硕导、博导、院士,自己脑子里就有海量储备,哗啦啦一写,里面哪段是引用的标出来,然后让学生去泡图书馆把引用源和参考文献补上。 总之,只要在学术圈混,就离不开图书馆。 这种搞法,耗时长、效率低还是次要的。 主要是,可接触的文献量很少。 要知道,一个图书馆,覆盖的是语数外、政史地、物化生所有学科。 每个学科之下还有细分小领域。 拿法学来说,部门法包括民法商法经济法、宪法刑法行政法,理论法又包括法理学、法史学。 这里面随便拿出来一个,还可以继续细分。比如法理学,又包括法哲学、法经济学、法社会学、法政治学……其中,法哲学按地理分可以分为东方法哲学、西方法哲学。西方法哲学按时间分又可以分为古希腊古罗马时代、中世纪、近代、现代……每个时代的哲学家立场观点不同,又可以分出诸如历史法学派、实证法学派、自然法学派等等流派…… 而越是顶级的学者,研究的领域越精细。 一个上百万册级别的图书馆,分摊到每一个小方向,就不剩多少了。 预算高的,每年还能买一点新文献、订一些核心期刊。 预算低的,文献陈旧到跟学科前沿断代,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像样的研究。 于是,学者们和学子们只能一边自求多福,一边奇招百出。 那年头,为了一篇文献,异地抄录再互相邮寄是常规操作; 一个学者的科研能力,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家和他朋友家附近图书馆的馆藏量。 不光我国如此。 知识传播速度慢,共享效率低,是那个年代全球学术界的共同难题。 在这个背景下,年,世界银行在交通、能源、通信三大有形基础设施外,提出了第四类无形基础设施——“国家知识基础设施”。 它的核心思想是,知识也应该像有形基础设施一样,普惠!公益!共享! 与之对应,年,我国开始布局中国知识基础建设工程,也就是如今如雷贯耳的—— CNKI,中国知网。 为了实现“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”的目标,知网建立之初,国家给了很多倾斜资源和行政帮扶。 某度百科的“发展历史”上写着:在党和国家领导以及教育部、中宣部、科技部、新闻出版总署、国家版权局、国家计委的大力支持下,在全国学术界、教育界、出版界、图书情报界等社会各界的精密配合和清华大学的直接领导下…… 这不难理解。 一来,当时建知网确实是慈善行为。 要知道,当年全国12.35亿的人口中,本科学历拥有者只有万人,本科率0.8%。建立这么一个庞大工程,主要服务的就是这0.8%的人。且这0.8%的人里,绝大部分都是消费能力低下的穷学生。运气好的话能收回成本,不好的话纯是赔本买卖。 二来,当时建知网的确是工程浩大。 什么叫基础设施?就是它得像高速公路一样,完成全行业、跨学科、多领域的覆盖。且不说99年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软件工程师和程序员,就说怎么把分散在各大高校、科研机构、图书馆和个人手里的版权抠出来集中到一起。靠一个刚成立的企业一个个去谈?谈到猴年马月。就算谈拢了,全国的学术资源,那得多少版权费才能买下来? 因此,一般的企业既没有动力,也没有能力去做这件事。 再因此, 只有国家下场背书, 找有技术有资本的企业牵头, 再加上整个学术界的情怀和期望, 大家一起抱着“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”的觉悟, 才能把这件事儿做成。 做成了吗? 开玩笑,我们国家诚心想做一件事儿,怎么会做不成呢? 年3月,《中国学术期刊(光盘版)》电子杂志社有限公司作为市场化主体,获得参与国家知识基础设施工程建设与运营的资格。 年6月,清华大学和清华同方牵头创立的“中国数据期刊网(光盘版)”横空出世,各大高校、期刊和科研机构纷纷对其敞开论文数据库,以极低廉的价格任其取用。 年,“中国期刊网”完成国内学术资源的“原始积累”,成为集学术期刊、报纸、硕士博士学位论文、会议论文、图书年鉴、多媒体教育教学素材为一体的知识服务网站。 稍后,正式更名如今的“中国知网”。 二、知网的今生 知网建成,令整个学术界都欢欣不已。 一键直达全国乃至全球的所有学术资源。无论多么冷门的文献、多么细分的学科、多么小众的学者,一个关键词都能给你搜出来。 在最初那段时间里,它确实实现了“全社会知识资源传播共享与增值利用”的目标。 但大环境在变化。 那年代,各行各业都在如火如荼地推进市场化建设。 大家普遍相信,知识作为一种智力资源,也能在市场调控下实现高效率配置。 于是,为了避免“与民争利”的嫌疑,国家在知网建成后就功成身退,不再参与其运营维护。 按道理说,市场配置资源的思路没有错。 知网建立后也确实有诸如维普、万方等学术数据库商加入竞争。 正所谓“不想搞垄断的企业不是好企业”,一个企业要获得竞争优势,只能拼尽全力创新技术、提高质量、降低价格。当它的产品和服务优质低价到足以碾压所有竞争者,其市场占有率就必然形成垄断。但只要它借此提价或摆烂,那么很快就会被其他质优价廉的竞争者淘汰。 这个逻辑是成立的,也有利于消费者。 问题是,在学术市场,它缺乏必要前提: 资源积累时期的自由竞争。 要知道,学术市场和其他市场不一样。 理论上,知识的可复制性意味着它是无限可再生资源。但实际上,由于智力成果的独创性以及知识产权保护,每一份知识资源都是绝版限量款。 这就导致学术市场跟石油市场一样,核心竞争力只有一个——资源。 而知网作为最早入场的学术数据库商,凭藉政策优势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学术资源。 想象一下,一个细分学科的泰斗级学者就那么十来个,奠基性文献就那么百余篇,但凡想在这个学科混,就不得不看。而这些内容除了知网,别的地方根本找不到,那是什么场面? 想象一下,整个世界的石油油田都被一个人控制,那是什么场面? 垄断的场面。 你说我有更低的价格,它说我有资源。 你说我有更好的服务,它说我有资源。 你说我有更智能的系统,它说我有资源。 你说你能不能比点别的,它说我有资源。 在学术市场,只要牢牢卡住资源,知网就可以岁岁年年高枕无忧。 而只要无法突破资源,其他数据库商卷生卷死也都是白玩儿。 大家可能觉得,它抢资源,你也抢,资源平等不就完了? 恭喜你,触及知网被处罚的原因之一了。 这就是处罚决定里写的,知网“通过签订独家合作协议等方式,限定学术期刊出版单位、高校不得向任何第三方授权使用学术期刊、博硕士学位论文等学术文献数据,并采取多种奖惩措施保障独家合作实施。” 而且知识消费这个事儿,是有路径依赖的。 什么叫路径依赖呢? 就是你越离不开它,你就会越来越离不开他。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各大高校和科研机构此起彼伏、风起云涌、轰轰烈烈,但全军覆没的反抗活动。 年1月,武汉理工大学宣布停用知网,称“由于续订价格涨价离谱,我校与中国知网(CNKI)公司的谈判不成功”,并透露“这些年来CNKI公司涨价幅度过大的行为已经受到全国很多高校的抵制,包括许多知名的高校。” 两个月后,北大也宣布可能会停用知网,表示“我们仍在与同方知网(北京)技术有限公司进行谈判,努力坚持争取到合理的条件,不向商家过分的涨价行为轻易妥协。” 年,集美大学发布通告,称由于知网数据库资源价格不断上涨及预算原因,学校对订购方案进行了调整。 当然,最知名的还是今年4月中科院的停用通告。 中科院在通告中委屈巴巴地控诉: “多年来,CNKI数据库凭借其在中文期刊数据库市场上极具影响力的市场地位,对续订价格始终维持着较高涨幅。 年,中科院集团CNKI数据库订购总费用达到千万级别,该数据库高昂的订购费用已经成为中科院集团资源引进中的‘巨无霸’。” 如果对这些拨款充沛的学校来说,发布停用公告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博弈策略的话; 对另一些学校而言,停用知网就纯粹是被逼上梁山的无奈之举。 安徽省某个曾停用知网的重点高校的图书馆工作人员表示: “为了能够恢复知网,当时我们还把学校其他的小型数据库砍掉了不少,才凑齐了购买知网的经费。” 所以跟知网的谈判到底有多艰难呢? 停用过知网两年的太原理工图书馆负责人说:知网每年都在以10%的涨幅向学校报价,且所报价格均是“死数”。 死数是什么意思? 就是“爱用不用,不用拉倒。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。” 这位负责人还说:维普和万方两家数据库的使用价格都只是知网的零头,学校购买十年维普数据库使用权的费用还没有知网一年的高。 如果对这个价格高度和砍价难度还是没有概念的话,可以参考一下北师大的案例: 年8月25日,北师大发布采购预算金额:.36万; 经过半个月紧锣密鼓惊心动魄地谈判,年9月9日,北师大发布项目成交金额:.35万。 拉锯半个月,砍下块。 知网的心简直比拼夕夕还狠。 不知道是不是欺负北师大不擅长砍价,第二年中国知网依然逮着这只肥羊猛薅羊毛,使其蝉联全国怨种高校排行榜榜首。 到这里,大家可能又会想,既然知网天怒人怨,各大高校就不能联合起来转用其他数据库逼它低头? 一方面还是前面说的资源问题,其他数据库上加起来,对知网的替代率虽然也能达到80%左右,但还有一千三百多种重要期刊,是知网独家。 另一方面,高校跟知网博弈,成本消耗是不一样的。 学术数据库商的经营有个特点,就是初期建设成本极高,但建成后的运营维护成本奇低。 尤其是知网,操作界面粗糙无比,用户体验差到起飞,看不到一点儿产品经理和程序员的影子。 这种情况下,你不用,它无非是少赚点儿。 但在各大高校搞科研做学术都必须用到某些资源的情况下,你不用,损失可能是某些学科发展迟缓甚至停滞。 而且根据囚徒困境理论,越到这个时候越容易出“叛徒”——趁着别的高校不用,我咬牙砸钱猛用! 宁可穷死自己!也要卷死别人! 换句话说,知网耗得起,高校耗不起。 高校没有选择。 三、知网的垄断 以上种种因素叠加,造就了一个什么局面呢? 放眼所有行业,都很难找到像知网一样教科书般的“垄断”角色; 放眼所有经营行为,都很难找到像知网一样教科书般的“滥用市场支配地位”。 来看看知网自己帮市监总局整理的垄断证据: 中文资源收录数据量第一,收录了95%以上正式出版的中文学术资源。 中国市场占有率第一,高校市场占有率为%,其他主要市场的占有率(主要指科研机构、企业和个人)为60%以上。 用户数及全文下载量第一,90%以上的中国学术资源检索和全文下载来自CNKI网站。 垄断到这份儿上,可以说整个学术市场都成了知网“海阔凭鱼跃,天高任鸟飞”的自由天地。 其猖狂行径,在赵德馨教授诉知网侵权一案中体现的淋漓尽致。 赵德馨,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退休教授,现年90岁,长期致力于中国经济史学研究。 年,他发现自己毕生所著的一百多篇论文都被知网收录,但自己既没有收到授权请求也没有收到一分钱稿费。 与此同时,自己下载自己的论文,竟然还要给知网倒掏钱。 大家想想,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庄稼被别人收割了,你说“让我尝一口”,它说“可以,掏钱!” ——这已经不是在违法边缘小心试探了,这是在侵权红线上疯狂蹦迪。 于是,赵德馨教授将知网告上法庭,要求对方承担侵权责任,同时诉请3倍惩罚性赔偿。 法院没有支持赵德馨教授的全部诉讼请求,而是按元/千字的标准判决知网赔付赵德馨教授70余万侵权损失。 就这,知网还心不甘情不愿,在另一场庭审直播中阴阳怪气:要都按这个标准赔偿的话,那知网在库作品加起来要赔1亿元。 听听这个逻辑,因为我侵权侵得太多了,要都赔就赔得很离谱,所以一个都不应该赔。 而赵德馨教授的遭遇,在学术界可以说是极为普遍。 知网的一贯风格就是:我,知网,很牛,拿来吧你! 大家可能要问了,那为什么其他人不像这位老教授一样都找知网赔呢?让它侵权成本高于收益,它不就不敢这么做了吗? 起诉知网,赢官司不难,难的是赢了之后的问题。 知网败诉之后,下架了赵德馨教授的所有论文,这意味着他的学术成果在主流传播领域消失。 赵德馨教授说:“我不担心这个事情,我们这些人的学术成就已经得到充分认可了,不受影响。……(但)有合作作者害怕知网把他们的文章下架,就表示不干预,不出具书面(声明)……我也有学生,怕知网把自己文章下架,选择忍气吞声……知网涉嫌垄断,大家都有意见,(但)大多数人都默认了,就是怕知网把自己的文章下架,(因为)评职称,都要在期刊上、在知网上(刊发文章)。有的学校规定非常不合理,我写的文章发表在一个杂志上,我拿杂志送到这个学校里去,他都不承认,他要知网上有了(才)承认。” 知网的垄断地位使它成为了我国科研体制的组成部分。 因此,对青年学者来说,打赢官司的同时,意味着输掉学术前程。 他们不是不想,而是不敢。 反过来,这更助长了知网的嚣张气焰。 靠着对学术资源和科研体制的把控,知网肆无忌惮地以极低价格从学者和期刊那里批发或白嫖学术成果,再随心所欲地定价卖出。 有媒体根据知网员工透露的信息和它自己公布的数据推算过: 一篇或只支付稿费的论文,可能给知网创造约57万收益。 除了跟高校合作连年大涨价,从学者和期刊那里低买高卖学术成果, 知网还向学生收取高昂的查重费用。 什么叫查重呢? 众所周知,如今本硕博毕业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毕业论文。写论文,必须在充分吸收前辈学者智慧的基础上再创新吧? 而有的学生在这个“吸收”过程中就容易“迷失自我”。 看着学术大牛的论文,怎么看怎么好,自己再苦读十年都超越不了。越看越崩溃,越写越迷茫,最后干脆摆烂:还写什么写,直接拼凑改写一下得了! 这种心态当然是不被允许的。 国家和学校下大力气培养你,不是让你来当人形复读机的。 写得好不好是能力问题,抄不抄是态度乃至人品问题。 为了约束学术不端行为,从9年开始,我国高校规定所有毕业论文都必须通过查重检测。 具体操作就是把你的论文丢进知网数据库里逐字逐句对照一遍,重复率不得高于特定值,普遍规定是15%。 而查重不过的后果一般是: 直!接!延!毕! 兹事体大。 为了在最终时刻万无一失,我国莘莘学子不得不在学校查重前,先自己查重。 运气好,一遍通过;运气不好,返工三四遍也是常有的。 而知网的单次查重费用,离谱到什么程度呢? 本科差不多一篇,硕博到一篇。 好巧不巧,知网成立同一年,也就是年,我国高校启动扩招。 每年高校招生人数,从90年代中期的80万人左右,一路飙升到了年的.5万人。 按每人查一次,每次块的标准……大家可以算一算,光查重费知网能收多少钱。 这还没到头。 等论文写好,查重过了,答辩完了,你毕业了…… 这个论文,就被知网拿着教育部批文,找你的学校征收入库了。 当然,从理论上讲,知网不会像对待学者一样明抢学生,而会支付相应稿酬。 标准是: 一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字的博士论文,现金加知网代金券; 一篇三五万字乃至七八万字的硕士论文,现金60加知网代金券。 但为什么说是“从理论上讲”呢? 因为这个年才开始执行的稿酬政策,几乎没人知道,这笔钱也几乎没人要过。 就算知道,大部分学生也因为钱实在太少而懒得废功夫。 而当你想回顾一下自己的大作到知网检索下载时,就会像赵德馨教授一样惊喜地发现: 竟然要付费耶!付费标准竟然是按页算的耶! 有媒体统计过,某篇武汉大学某哲学博士的毕业论文,在知网下载量为次,按它的收费标准,这篇现金成本元的论文能给知网带来2.66万元的收益。 又有媒体统计过,截至今年2月,知网共计收录博士论文42.2万篇,以及优秀硕士论文万篇…… 通过上述种种操作,知网的近年来的毛利率稳定在——大家坐稳别眨眼——50%以上!最高达72%! 这是一个足以让核酸检测和毒品买卖之外的所有行业, 都听之伤心闻之流泪的数字。 这也引出了市监总局罚它的另一个理由—— “通过连续大幅提高服务价格、拆分数据库变相涨价等方式,实施了以不公平的高价销售其数据库服务的行为”。 四、知网的颤抖 其实从赵德欣教授告知网胜诉起,知网就在瑟瑟发抖了。 人民日报罕见地一天内发布了两条评论,提醒知网: 是时候反思己身,刷新经营理念了! 拿出行动,变革收录、运营与盈利模式, 多些公益性、少些铜臭味,中国知网才能行稳致远,把知识之网织密织好。 于是乎,跟以往悄悄下架赔钱了事的处理方案不同。 知网首次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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