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庆西,一九五一年出生,现为《书城》杂志执行编委。四十年来从事文学创作与批评,著有小说《不二法门》《小故事》《大风歌》,评论随笔集《文学的当代性》《寻找手稿》《话语之径》《闲书闲话》等,以及古典小说研究专著《老读三国》《三国如何演义》《水浒十讲》。 新笔记叙事 李庆西 我下乡之前,我们那个农场已被东北农学院接管。不是接管,是整个农学院搬到农场来了。我到农场第二年,调到农学系实验站,给研究马铃薯的李景华教授打下手,平时也跟站里其他知青一同干活儿。有一次跟车去镇上火车站拉煤,是一辆胶轮拖拉机,车斗里连教师和知青一共五六个人。煤场在铁路北边,拖拉机过铁路时卡在铁轨上熄火了,司机不停地点火轰油门,还是启动不了。我们都下去推车,火车马上就要来了,这时车上还有一位下不来,就是搞大豆研究的王金陵教授。当时王教授已六十出头,腿脚不便,战战兢兢不敢往下跳。火车已快到跟前,我正犹豫着马上闪人还是舍身推车做烈士,好在机车竟鬼使神差地打着火了。驶离轨道的一瞬间,风驰电掣的火车擦身而过。我未舍身成仁,王教授亦幸而未丧身轮下。王教授那时已是国内最权威的大豆专家,现在网上称之“中国大豆之父”,其实他说过,中国大豆科研起步于他的老师王绶先生。王绶早年留学美国康奈尔大学,回国后在金陵农学院任教。听王金陵教授说,正是王绶将大豆引入美国的。但他这个说法有些含混,其实之前美国已有大豆栽培,可能是王绶带去了当时的优良品种。如今美国和巴西成了大豆主要产区。物种播迁是一个饶有意趣的话题,尤其农作物传输与人类生存关系密切,一些主要物种正是伴随地理大发现的步履遍及全球。李景华教授告诉我,马铃薯倒是境外输入之物,它来自南美安第斯山区。还有玉米和红薯,原产中美洲,都是十六世纪后经由菲律宾、日本等地辗转传入国内的。不用说,对于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度,这几样高产作物意义重大,从前大饥荒年代赖此活人无数。 李清照说,词“别是一家”,有两层意思:一是填词要协音律,因为词本是酒行乐作的产物,须“声诗并著”才是;二是要有铺叙,相对诗文应该更富曲折、幽约之义。所以,她讥诮晏殊、欧阳修、苏轼都是以诗为词,“皆句读不葺之诗尔,又往往不协音律者”;又批评晏殊“苦无铺叙”,贺铸“苦少典重”,秦观“专主情致而少故实”,黄庭坚“尚故实而多疵病”。胡仔认为此论不公,“易安历评诸公歌词,皆摘其短,无一免者”。又曰:“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,以乐府名家者。”其实,至李后主之后,词的文学性已不止铺叙一层,亦早已不是当筵曲子那种格调,再以音律作为衡量标准,实是不妥。若论协音律与重铺叙二者之统一,那就是周邦彦、姜夔、吴文英之俦,可见二者难以在更高的意境上熔于一炉,正如王国维所说“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”。当然,易安居士本人是一例外。此女才高自然傲物,难免任性和矫情。她举述唐开元天宝间“能歌擅天下”李八郎之例,就比较可笑,这只说明词发轫于筵席上的助兴曲子,并不能作为估量词品高下之标准。李八郎所唱歌词若是真好,怎能一首也没有流传下来?其转喉发声固然动人,唱的什么恐怕也没人在意。 从前南北县城一般只是两条街,呈L形或是T形布局,顶多沿街又衍生若干巷子。像杭州这样的省会城市,主要商业街也只是连成L形的两条马路,延龄路(今延安路)和解放路。听老辈人说,再早的主街是中山中路和清泰街,同样是一个L形。从前尚俭时代,城市规模不大,马路上拐个弯,又见店铺栉比鳞次,那就显出繁华的意思了。老A很早就在研究这种L形或T形路径对思维的影响。他认为,一个人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城市布局中,其心理和行为不可能不受其影响。在老B看来,这种“L形思维”过于简单化,他承认街衢是市民感触的日常世界,但从许多古代县志地图上看,城内都是网格化布局,就像今天基本保存完好的山西平遥县城。但老A认为,平遥那种县城并不典型,而且明清以来大部分县城屡遭兵燹,L形T形的两条街或是拆除城墙后的遗存,却存在相当不短的时期。老B说那是旧城被毁在城外另起炉灶的街市。我想起,武松醉打蒋门神的快活林就是城外的草市,孟州城并未被毁,东门外已形成一处市井,书中说道“前头丁字路口,便是蒋门神酒店”,可见正是一横一竖的两条街。老A说,这种情形不少见,大上海就是在上海旧城(原南市区)之外形成的。可大上海岂止一两个L形T形,老B纠正说,那是无数个L和T的叠加。可老A强调,上海许多街道呈放射状,不是小地方的L和T,也不是北京那种方方正正的网格布局。老B讥诮上海街道歪歪斜斜没个正形,他说街道都像北京那样才好,方正坦直思无邪。这一个京派一个海派,又在那儿死掐。 许多物件已经消亡或正在消亡。这说的不是旧时老物件,是之前二三十年间还曾广泛使用的东西,如:打字机(中文和英文)、BP机、小灵通、复读机、游戏机、CD唱片、MP3、电脑软盘、电话座机、胶卷、普通相机、贺卡、名片、纸质书信……甚至纸媒也在消亡。像英文词典那类纸质工具书,现在也不大有人使用了,用手机直接上网查更方便。支付宝几乎将现钞和POS机给废了,但有人断言数字货币更将绑定你的一切收支。从电脑和网络兴起,再到手机和iPad整合一切功能,数字化管理使天下英才和瓜众尽入彀中。黄仁宇还曾瞎操心中国未能数目字管理,不知形势比人强,说说明朝那些事儿也就罢了,还非要叨叨明天将如何。白天不知夜的黑。月月老爸说,老酒半斤勿过念头,今日勿晓得明朝哪桩事体! 我新到一个城市,无论国内还是国外,很少去看博物馆美术馆。国内除了杭州的几家,这辈子只去过北京故宫和国博,上海南京的博物馆(院),还有湖南湖北的省博。在国外几次旅游,竟只进过一家美术馆,就是巴黎的奥塞。有一年在郑州参加全国书市,想去看看河南省博,我跟文敏说,河南出土文物多,此馆一定不错。两人兴兴头头去了,那天却不开馆。那是星期一,就是那回才知道,周一闭馆是文博行的通例,可见博物馆是去的太少。之所以去的少,是因为看博物馆太费时间,泡上半天只能是走马观花。新到一个城市,时间主要用在逛街,街衢市井是生活的博物馆,现实的流光溢彩和历史积淀都展示在沿街建筑的门脸上,走进店铺似有一种深度拥抱的感觉,坐下来喝一杯咖啡(在家从不喝这玩意儿),看着街上行人和车流,多少感受到这个城市的脉动。喧闹的市声中,恍然想起博尔赫斯的诗句:“让我们感谢每一次相聚,然后将一切忘记。” 《水浒传》第十八回,济州府干吏何涛来郓城县捉拿晁盖等人,先找当天值日押司,正巧在县衙对面茶坊碰见宋江。书里介绍说:“那押司姓宋,名江,表字公明,排行第三,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……上有父亲在堂,母亲早丧;下有一个兄弟,唤作铁扇子宋清,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。”蹊跷的是,宋江排行第三,却不见说上边两个哥哥,只提及弟弟宋清。这不能不让人想到太史公笔下汉高祖刘邦隐晦的排行。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避刘邦名讳,单称字“季”,乃暗指刘邦排行第三。司马贞《史记索隐》按:“汉高祖长兄名伯,次名仲,则季亦是名也。”故元人睢景臣《高祖还乡》套曲干脆以“刘三”直呼高祖。这宋江被命名排行第三,不知是否比附那个伟大的刘三。刘邦两个哥哥太史公笔下都有交代,长兄刘伯早卒,次兄刘仲曾封为代王,后因弃国被废。可这黑三郎不图王霸之业。黑三郎杀人也,跑路也,且一路惊天动地。有意思的是,征方腊归来,小说也专门写了宋江还乡的一幕。大风起兮泪飞扬,三军遣尽兮归故乡,宋大宋二在何方? 节选自《北方文学》年第4期 订阅方式 《北方文学》每月1日出版,定价10元 1.邮局订阅 《北方文学》邮发代号:14-1,全国各地邮局均可订阅 2.编辑部订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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